1、您的《製造漢武帝》在三年之後出了新的增訂本。您在增訂本中增加了哪些內容?爲什麼會增加這些內容?
答:
很高興接受您的採訪。關於這本小書,有很多讓我想不到的事情。
《製造漢武帝》本身是一本學術性很強的書籍,寫法也很專業,原來是一篇篇幅稍長的論文,並沒有想到會作爲專書來出版。出版這本小冊子,首先要感謝三聯書店的副總編輯舒煒先生。舒煒先生讀到我在《清華大學學報》上刊出的這篇文稿後,主動聯繫我,幫助出版了這部書。這是第一件讓我想不到的事情,沒想到竟然出版了這樣一本書。
同樣都是歷史學研究人員,也是各有各的專業。某個學者深入研究很專門的歷史問題,其他不研究這一問題的人,通常是不會多加關心的;現在生活節奏快,學術研究之外大家忙的事情還有很多,關注別人專題研究的人自然愈加稀少。可是,我這部書出版後,卻受到很多歷史學者的關注,這是第二件讓我想不到的事情。眾多歷史學者對它的關注,既有對結論的驚訝,也有對方法的詫異。當然,訝異之餘,有的人接受了我的觀點和論證,也有的人感到難以接受,以爲拙說不能成立。這是學術研究中很正常的現象,也是一個新觀點面世時必然要經歷的場面,不足爲怪。
讓我意想不到的第三件事,是在專業歷史學者之外,這本小書還引起了社會公眾的廣泛關注。《製造漢武帝》初版於2015年10月,當時印了7,000冊;很快,在2016年5月又印刷了第二次,加印了4,000冊。這樣,先後兩次總共印行了11,000冊,而且很快就又售罄了。對於專業性如此之強的這部小書來說,印行的數量實在是很大的。這當然是緣於社會上有一大批較高層次的普通讀者在關注此書,閱讀此書。
不管是專業歷史學者的關注,還是普通歷史愛好者的關注,關注的人多了,讀者們產生的疑惑以及對拙見的質疑和反對,也隨之增多。
剛剛出版的這個《製造漢武帝》的增訂本,一下子就又印了10,000冊。一方面是由於前兩次的印本已經售罄一段時間,可還是求之者衆,不能不增印新本,以滿足市場的需要;另一方面,針對讀者的疑惑、質疑和反對意見,也應該在新的印本裏做出適當的回應,這樣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瞭解我的認識,而這些就是所謂“增訂”的內容。
在這個增訂本中,主要是在正文後面添附了兩篇文稿。
一篇是《漢武帝太子據施行巫蠱事述說》,這是一篇專題論文,主要是對初版本中所說衛太子確實對乃父施行了巫蠱這一提法做出補充論述,因爲許多讀者覺得此事匪夷所思,不得不具體加以說明。
另一篇是《〈製造漢武帝〉的後話》,這是一篇講演稿,直接針對人們的疑惑、評議、質疑和批評意見,比較系統、也比較全面地闡述了我的旨意、態度和看法,但並不是和其他持不同意見的人討論相關問題。附加這篇講稿,可以幫助那些想要瞭解我的讀者更加準確地認識我的治學旨趣,而不是爲了讓所有讀者都接受我的觀點。
2、一直以來我們從歷史課本中得到的知識都是,在漢武帝晚年,皇后衛子夫、太子劉據都冤死於“巫蠱之禍”。您的觀點是太子確實對漢武帝實行了巫蠱,這讓很多人覺得無法接受。您能談一談,作爲父子至親,太子劉據為什麼要下蠱詛咒漢武帝嗎?
答:
歷史課本中有很多內容,存在值得探討的地方,大學、中學、小學的教科書中,不同程度地都存在這樣的問題。很多大家習以爲常的基本史事,若是深入追究起來,卻很有可能完全不符合歷史實際。例如,前些年我受邀參與中國歷史課本的審訂,發現很多種課本中都把“還我河山”那幾個字的拓片,當作岳飛的真跡印在書上,而這實際上是民國時期人僞造出來的贗品。在我看來,您講的中國歷史課本中關於“巫蠱之禍”的敘述,就同樣存在很大問題。
民國前期童世亨
僞造所謂岳飛書
“還我河山”
刻石拓本
(據童世亨編著《中學適用中國統一形勢一覽圖》)
關於衛太子在“巫蠱之禍”中的實際作爲,各位朋友可以看我在《製造漢武帝》增訂本中的敘述,在這裏就不再展開講說了。下面,我就簡單談一談太子劉據爲什麼要下蠱詛咒漢武帝這一問題。
首先,父子至親而在特殊的利害得失面前操刀相向,古今中外都不乏其例,這本來就是人性中的必有之義,一點兒也不值得奇怪。專制體制,權力的絕對性往往會使當事者失去迴旋的餘地,在當政者與繼位者之間,尤其容易發生這樣的血腥故事。
其次,漢武帝暴虐異常又猜忌成性,不但四處出兵,致使生靈塗炭,其橫征暴斂,也弄得民不聊生,而且舉朝上下的官員和他身邊的親人,也是官官自危,人人自危。像以鞍馬騎射出身的公孫賀,在被擢任爲丞相的時候,鑒於前面幾任丞相都被漢武帝治罪整死,竟然嚇得長跪不起,頓首涕泣,不肯接受印綬。漢武帝置之不理,離座而去,他纔不得不勉任其職。別人看了奇怪,問公孫賀爲什麼不喜反悲,他不禁哀歎此生“從是殆矣”,也就是“小命即將交待在丞相的位置上了”。果然公孫賀很快就死在了這一官位之上,實際上是所謂“巫蠱之禍”的第一位受害者。無可奈何之中,幾乎人人盼望漢武帝速死。他身邊的官員和家人,像陳皇后和公孫賀子公孫敬聲、丞相劉屈氂,就都通過巫蠱之術,詛咒他死亡。
明白這些情況,也就很容易理解,當時的情況,不是衛太子劉據冷酷無情,而是漢武帝太壞,禍國殃民,喪盡人心,該死不死。詛咒漢武帝劉徹早一天死去,是人心所向,這是衛太子對他行用巫蠱的大前提、大背景。因此,站在天下蒼生的立場上看,衛太子做的並不是什麼壞事。儘管衛太子也未必有什麼不同於乃父的仁慈的政治路線,但漢武帝實在太壞了,再壞過他也不容易了,讓這個最壞的壞蛋先完蛋,終歸不會是什麼壞事。我在《製造漢武帝》一書中提到的南朝宋文帝劉義隆,與漢武帝一樣暴虐而又猜忌險刻,結果逼迫其太子劉劭和長女東陽公主竟不得不行用蠱術咒其死掉,劉劭且最終興兵弒父,果斷地幹掉了自己的混蛋老子。
具體地講,衛太子當時面臨着被汉武帝废黜储位的危险。在他的生母衛皇后年長色衰之後,漢武帝後宮當中,先後有王夫人、李夫人、李姬、尹婕妤和趙婕妤等相繼得寵,王夫人和李姬還都爲武帝育有皇子,因而不管是衛皇后,還是衛太子,隨時都有可能被漢武帝廢掉現有的位置。更爲嚴重的危險,是在巫蠱之變發生之前三年的太始三年(-94年),正在大受漢武帝寵幸的趙婕妤,生下一個兒子,這就是後來的漢昭帝。據說昭帝是趙婕妤“任身十四月乃生”。晚產這本來可能給新生兒帶來問題,可老年得少子的漢武帝卻是欣幸不已,把這視作是天降聖子,說什麼“聞昔堯十四月而生”,於是命名趙婕妤生她時臨近的那座宮門爲“堯母門”。堯是上古的神聖帝王,堯母生出來的兒子當然衹能是帝堯,可見漢武帝在後來的昭帝甫一出生之際,就萌生了废黜衛太子而令其取而代之的意圖。
這對於衛太子以及乃母衛皇后來說,顯然是臨頭的大禍。事情已經到了無可迴避的地步,總要想個辦法,有所應對,而由於漢武帝的嚴酷控制,衛皇后和衛太子這母子倆在當時實際上是束手無策。衹有漢武帝馬上死去,他們纔能夠從災禍中得到解脫。困窘中的衛太子,能夠做的,衹有按照當時人的通行做法,行用巫蠱之術以詛咒漢武帝快快死去。——這就是衛太子對漢武帝施行巫蠱之術的基本原因。
3、您在《製造漢武帝》一書中指出,漢武帝晚年發佈的“輪台詔書”並非“罪己詔”;太子劉據與漢武帝並沒有治國路線的衝突。那漢武帝晚年真實的治國路線究竟是什麼呢?
答:
對,這一點是我在《製造漢武帝》一書中論述的一個基本問題,不需要詳細在這裏講說。現在頗有一些人喜談《鹽鐵論》,我想衹要不帶成見地讀過一遍《鹽鐵論》,很多人都會理解,我對這一問題的看法,是符合歷史實際的。簡單地說,即漢武帝並沒有像司馬光所說的那樣,在他的晚年,幡然悔悟,改而實行了一條與其前期截然不同的新的治國路線。這條所謂新的治國路線,也可以像一些學者那樣,把它表述爲符合儒家政治理想的“守文”的路線。

《中華再造善本》叢書
影印國家圖書館藏
明弘治十四年
涂禎刻本《鹽鐵論》
我的看法很簡單,漢武帝一生都在禍國殃民,終其一生,並沒有做出根本性的改變。其禍國殃民的具體表現,就是通過鹽鐵專賣、均輸等措施瘋狂搜刮民財,而且嚴刑峻法,壓迫民眾;同時,還大量徵發民眾從軍,四方出擊,擴張領土,不僅耗費巨額資材,還使無數生靈塗炭。
在其晚年,對外出征作戰雖然明顯減少,但這並不是其治國路線發生了改變,而是漢朝的疆域已經達到中原政權所能擴張的極限,是沒的打了,而不是不想打了。
其實任何一個專制統治者,恐怕都很難像司馬光所希望的那樣罪己改過,痛改前非。絕對的權力,帶給他們絕對的自信。漢武帝不僅相信漢家江山會億萬斯年,甚至他還確信,這一片江山會一直由他本人統治下去,因爲他以爲自己一定會長生不老。皇帝的新衣,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披掛在他的心裏。專制統治的改變,衹能是統治者被人民的反抗而推翻。這是歷史的規律。
4、根據您的研究成果,您如何評價漢武帝的一生功過?
答:
這個問題太複雜,超過了我的知識素養太多了,我並不具備這個能力,更沒有做出相應的研究成果。
假如就我初淺的瞭解大而無當地講兩句話的話,那麼,漢武帝是中國歷史上一位“劃時代”的人物。這個“劃時代”指的是什麼呢?我覺得中國古代的歷史,在春秋戰國之際是一個大的轉折,下一個更大的轉折,通常大家都說是秦始皇統一中國。但這個轉折太大了,正因爲太大,實際上一下子是無法徹底實現的,強制實行的結果,是秦之短命以二世而亡。漢朝的建立,較諸秦朝,在一些方面顯現出明顯的倒退色彩,譬如劉邦的分封。若是回溯到西楚霸王項羽的分封,這一倒退的性質就能看得更加清楚。這實質上是一種調整,是對秦始皇新政的一種調適。這樣的調適,直到漢武帝時期,纔可以說基本完成。也就是說,是由暴君漢武帝完成了暴君秦始皇開始的社會大變革。完成這一變革的具體時間,大致可以定在太初元年(—104年),所謂“太初改制”,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大事件。我認爲,從這一意義上認識漢武帝的歷史地位,纔能更好地評判其是非功過。
不過這衹是一種專業技術的角度,歷史的評判,並不僅僅如此。歷史是人造就的,也影響到我們現在生活着的每一個人,而後世每一個評價過往歷史的人不僅對道義的認知會有很大差異,而且每個人都是有感情的,感情的差異往往更大,也更微妙。這些因素,都會影響評判的結果,絕不會有舉世一致的認知,因而談與不談,並沒有多大意義,人們盡可自是其是,自非其非。
若是讓我從感情上對漢武帝做一個評價,那倒十分簡單明瞭,就八個字——獨夫民賊,惡貫滿盈。
5、司馬光爲何要在《資治通鑒》中塑造出一個晚年罪己悔過的漢武帝形象?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這個案例對我們今天喜歡讀歷史的讀者來說,有什麼樣的啓示?
答:
司馬光是一位很偉大的政治家,對國家,對民眾,都充滿關懷。他寫《資治通鑒》,不是簡單地實錄史事,而更在意選錄自己所需要的史事,以史爲鑒,從中吸取治國平天下的經驗和教訓。

司馬光《資治通鑒》
手稿
不僅是司馬光,中國古代所有政治家,在讀史書的時候,都特別重視漢代,喜歡以漢代的史事作爲事例,來說明對現實生活的合理抉擇。
在漢代的帝王之中,漢武帝統治時間長,興事多,是一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皇帝,也是司馬光想繞也繞不開的。可是,假如完全依照《史記》和《漢書》這些比較可靠的原始記載來寫,漢武帝一生的作爲,都是不符合司馬光的政治追求的。讀這樣的史書,不管是帝王,還是大臣,都學不到個好樣兒。
於是,司馬光花費一番心思,從南朝時寫成的小說《漢武故事》中找到了他想要的資料。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到兩項重要的內容。一是在漢武帝與衛太子之間,存在着兩條不同治國路線的闘爭。“好人”是衛太子,他主張“守文”,身邊還聚集着一大群“忠厚長者”;站在衛太子對立面的“壞人”,則是他的老爸漢武帝。這位老爸主張“尚功”,跟在他屁股後面的衹是類似江充那樣的“奸臣”。著名的“巫蠱之變”,實際上就是這兩條路線闘爭的白熱化。《漢武故事》中的另一項重要內容,是漢武帝在其晚年幡然醒悟,洗心革面,下詔罪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符合宋朝儒家知識分子期望的聖明君主。這兩項內容,都很合司馬光的心意。

清嘉慶刊
《問經堂叢書》本
《經典集林》中的
《漢武故事》輯本
按照儒家的綱常倫理,天子再混蛋,臣子也是無可奈何的,不能取而代之,衹能期望他自己改惡從善。若是連像漢武帝劉徹這樣的暴君都能重新做人,那麼,以此爲鑒,還有什麼樣的帝王不能勸說他改弦更張以放棄自己的暴政呢?這樣,我們就看到,司馬光經過精心剪裁,把這些小說裏編造的內容,像信史一樣寫到了《資治通鑒》當中。
司馬光的政治追求,無疑是很高尚的,也是頗爲值得讚揚的。但我們今天在閱讀《資治通鑒》的時候一定要注意,這衹是他的一個美好的願望,絕不是歷史的真實。輕易相信《資治通鑒》的記載,一方面,會誤導人們對人類社會活動的判斷,像司馬光一樣對專制統治者抱不切合實際的幻象;另一方面,這也不利於我們學習真實的歷史知識。
漢武帝的晚年政治取向問題,並不是一個孤立的個案,《資治通鑒》一書中類似的問題還有很多。在學習歷史知識的時候,我們應該對歷史紀事的時代早晚和可信性大小盡量有所瞭解,同時盡量直接接觸那些寫作時代更早、同時也更爲可靠的歷史著述,這樣纔能獲取更多靠得住的知識。譬如關於秦和西漢的歷史,最好還是先讀《史記》和《漢書》,讀《鹽鐵論》,然後在有餘暇的時候,再去讀司馬光的《資治通鑒》。
6、海昏侯劉賀曾經被立爲皇帝,但27天後就被廢爲平民,後來又被冊封爲位階很低的海昏侯。這個戲劇性的過程與漢武帝晚年的政治格局有何關係?他的這個封號是帶有貶義的嗎?
答:
海昏侯劉賀的命運,與漢武帝晚年的政治行爲息息相關。
這主要是由於漢武帝有懲於衛太子施行巫蠱並起兵反叛,從而對所有成年的皇子都不放心;再加上他一味癡心於長生不老,以致儲位空缺,未能做出合理的安排。直到臨咽氣之前,纔很匆忙地讓幼小的少子劉弗陵繼位,這就是後來的漢昭帝。
小皇帝年齡太小,當時衹有八歲,這就給輔政大臣霍光專擅朝政提供了條件。儘管漢武帝本來精心設計了一個五人輔政團隊,讓這幾個人互相牽制,但由於皇權的機制本身是專制的,五臣共和也就必然地變成了霍光獨攬朝政的局面。
這樣,漢昭帝就成了霍光手中的傀儡。昭帝明白自己的地位,很聽擺弄,不過不知是不是與晚產了四個多月有關,他身體很不好,纔二十二歲,年紀輕輕的就死去了,也沒有留下子嗣。霍光不學無術,膽子不大,從來沒想過像後來的王莽那樣名正言順地建立個霍家王朝,這就還需要另選個劉家人做傀儡。於是,就把劉賀從昌邑國請到了長安城未央宮。想不到劉賀腦子實在不太靈光,竟然發起狂來想要做真天子,還想動手收拾霍光,霍光衹好先下手爲強,將其廢爲罪囚。
接下來重選的這位傀儡,也就是後來的漢宣帝,與漢武帝晚年的政治格局具有更直接的關係——他是衛太子嫡親的孫子。正因爲祖父的反叛,使他少時歷經波折,洞明世事,不僅與霍光相安無事,還終於等來時機,一舉清初了霍家的勢力,使江山社稷重歸於漢家。
漢宣帝做起真天子之後,對劉賀的處置,是他給漢武帝晚年以來的政治闘爭所劃下的一個句號,宣告了這一階段政治闘爭的終結。對於劉賀來說,與皇帝和他原來的昌邑王相比,海昏侯衹是一個列侯,位階看起來好像很低,但須知在漢宣帝這次冊封之前,他是以罪囚的身份被霍光禁錮在昌邑國故宮裏面,比起這樣的狀況,封侯已經是一種很優渥的禮遇。至於“海昏”這個侯國的名稱,衹是沿用當地的地名,不能望文生義說它有什麼貶義。常語云“士可殺,不可辱”,何況劉賀好歹還是個做過二十七天皇帝的人。漢宣帝冊封劉賀,更深的用意,是撫慰其他劉姓皇室成員對霍光長期專擅朝政的不滿,因而也就更不會刻意用侯國的名稱來侮辱劉賀了。
2018年9月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