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周先生

罗新

  前天和张帆、新峰去玉泉路的时候,还说起周先生,我猜想他会长寿,会超过冯友兰先生。 
  因为这样想,我没有一种紧迫感,所以这些年几乎没有主动去看望他,都是因事偶尔去他府上,小坐即走。忽然得知噩耗,痛悔和自责就弥漫心头。将无同一定有同样而更强烈的感受吧。 
  周先生的身世从来就倍受关注,无分雅俗中外。我从前在旧书摊上买到过一本民国出版的《周学熙传》,有一次在周先生府上,提起来,周先生微微一笑,不置一词。我想,他并不是对这些掌故津津乐道的。事实上,周先生自己,用了更多的精力、更大的热情,叙述他本人和同辈师友的经历,并从这些经历中映照历史。“知人论世”,周先生有不可及者。 
  周先生无疑是现代学术史上一个值得永远纪念的历史学家。我们都知道他曾经具备了无可匹敌的学术素质和学术训练,曾经肩负师友的“继承陈寅恪先生”的期望,而且,我们也知道,周先生在49年以前那极为短暂的时期内,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几乎注定了他必将继承寅恪先生衣钵的光辉人生。然而,生当壮年的周先生,迎来了近代中国百年历史中最为沉重的时期。在天翻地覆的历史洪流面前,人的卑微和生命的狭窄,散发出多少令人无法卒读的悲伤篇章啊。 
  对周先生50多年来的人生,学界有各种议论,我想这就是求全责备于贤者的意思吧。有些议论,在批判中国知识分子性格缺陷的同时,对前人出奇地苛求。苛求往往是不愿深入人心深入历史的结果。一位了解周先生极深的先生对我说,周先生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一个“诚”字,不了解的人,却容易看成“伪”。不管怎么说,周先生的一生,具备了经典意义,他对国家前途的关怀,对民众疾苦的敏感,对读书人自身弱点的摈弃,对光明和理想的向往,反而成为他对于历史强力容让乃至屈己相从的本质动机。这是50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命运。 
  周先生是一位贤者,也是一位智者。关于他本人及其家族优美品格的故事,实在太多。作为中古史的一个后学,我主要是从周先生的著作中去认识他,接近他。无疑,我已经受惠良深,而且,在今后的学习中,还将继续受惠。只是今后,在和人谈起周先生的卓越贡献时,脑海中出现的那位慈祥智慧、蔼如春风的老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周先生是那样的通解三教,他一定不喜欢这时候我写出过于伤悼的文字。今天上午,在知道噩耗以前,我正在和几个朋友整理汉魏六朝墓志。这个工作,想来周先生会是喜欢的。在谈起墓志铭辞时,我还举出陈后主为江总所撰孙炀墓志附加的一段铭辞。现在我就用几句铭辞,来送别周先生: 
  “秋风动竹,烟水惊波。几人樵径,何处山阿?今时日月,宿昔绮罗。天长路远,地久云多。功臣未勒,此意如何?”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